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缙云丨周善梅：里河行记

发布日期：2025-12-12 12:13 点击次数：97

里河行记

文/周善梅

一

寒露与霜降时节，路边爬山虎的叶子酿成猩红，牢牢地附着在岩石上，像是晚秋寄给地面的信笺。树木葱茏，如站岗的哨兵，还在遵照着临了一班绿，唯一峻岭上渐变的黄红叶子在奉告冬已驾临。玉米已被收回到院子里，挂在高高的屋檐下，田间只留些断草枯茎在凉风中瑟瑟发抖。活跃在田间草际的虫豸偶尔鸣叫一两声，更添了秋的肃杀。在这秋收冬藏的接壤点，心也未免也有些荒僻。

准备穿越里河时，我心里简直纠结了一番。已过冒险的年事，外传行程八个小时，全程徒步，一朝进了河，就开弓莫得回头箭，只可一齐上前走露面，何况内部路不好走，有些所在要作为并用爬着前行。关于耐久户外徒步的东谈主来说，连藏区阿里和罗布泊皆穿擢升，里河于他们无疑小菜一碟。但关于咱们这些凡东谈主，无疑面对着浩瀚的挑战，记念膂力能否跟上，又怕碰鼻。但又被峡谷深处的奇山异水所眩惑，被未知秘境召唤着。

“去，照旧不去？”两个庸东谈主在脑海里历程突但是热烈地交锋，最终支持者胜出，把心一横：“既然来皆来了，那就走。”

东谈主的后劲是浩瀚的，但时时被内心的担忧与顾忌所拘谨着，而信得过的挑战是冲突我方设定的局限，迈出费事的第一步。

二

天刚转晴。蓝天，白云，淙淙的溪水。阳光透过树叶的舛误落下来，投下斑驳的树影，仿佛国画一般，煞是迷东谈主。

走之前，向导小罗预先反复嘱托：“刚下过雨，千万别踩长着苔藓的湿石头，还有黑石头，因为上头有水。踩其他所在皆没事。”为走山路，我再行买了一对自由鞋，十几年的兵工产物，质料过硬。只消眼下踩稳，心里稳固，躯壳也就安全了。

接下来，在何如走的清澈上产生了不合。穿越里河有两种格局。一种是逆水而上，从下往上顺，一直爬到旌旗山，这样不伤腿，但销耗膂力。另一种是顺流而下，从上往下走。从旌旗山往下走，看似唐突省力，实则是对膝盖和大腿肌肉的浩瀚磨练，走真切腿会抽筋打闪闪，要是不留神滑一跤还会受伤。听从了小罗和饶恕东谈主的提出，五东谈主最终已矣了共鸣，遴荐了第一种，天然销耗膂力，但是矜重，不错冉冉儿走。

东谈主往高处走，水往低处流。亦然效力着天然规章。从低处往上走的东谈主与高处流下来的水，在通盘一定会有好多好意思好的相遇。

小罗和小周准备了一大包食品，他俩谜语，似乎潜伏着不行知道的天机，立时两东谈主会心肠一笑。我猜想到，在行进里河的途中，这两个年青东谈主将会给咱们带来出东谈主料念念的惊喜。

三

一瞥五东谈主从场镇启程，沿平定河往里走。两岸的山忽然往中间挤拢，叠成幽静的峡谷，谷底的里河静静淌着。峡谷间立着八字沟电站，隆隆水声把东谈主声吞了去，咱们索性闭了嘴，任这天籁淌进心里。

原以为路会贴着河谈走，没承念念竟顺着山势往上攀，绕着河流曲曲弯弯，心里抵赖一点失意。魁哥笑说：“这些山路和里河缠出多数个三角形，咱们得踩完这多数个三角，智商走出里河。”魁哥是诗东谈主，难怪出口就是这般带着禅意的句子。昨日进山搭车，他晕得直吐，可一沾山林的气味，便立马活过来，还庸俗护着咱们，让我和艳子走在前头不掉队。许是他正用脚步写着诗，爬坡时不见喘，下坡时也不显累。

顺着他指的标的望里河，活水是三角形的垂直边，咱们走的路即是斜斜的腰。待路与河碰着了，又顺着山势往上绕，新的一个三角形又起了头。这曲曲弯弯的山路像在轻轻说：“生命如路，哪有直的真理？遑急的不是奔到额外，而是路上的风、叶、花，皆要冉冉品。是以啊，长长的路，得冉冉走，走走停停间，智商把一齐表象皆装进眼里。”

绕着这样的三角形兜兜转转，刚爬完一段上坡，累得胸口发闷，眼下忽然铺开一段铺满落叶的平路，软乎乎的，垂危的腿总算松了语气。路边猛地冒出一派刺泡，从上至下，一串串挂着，黄澄澄的，像缀了满枝的水晶。艳子惊喜地叫出声：“这是树莓，能吃！”单是这名字，就甜到了心坎里。飞快摘一串，丢几颗进嘴，酸酸甜甜的味谈，顺着喉咙往下淌，倏得解了乏。

吃饱了，玩够了，又是一段下坡路，河流恰恰在谷底等着，像久候的朋友，让东谈主恨不得一步跨下去，赴这场山水之约。水流撞在石头上，溅起层层银白的浪花，像撒了满河的碎雪。清翠的水声，给静偷偷的山林添了几分起火，像是山林的心跳。

若活水有魂，那它的灵动定是大山给的。山的高度给了水往前闯的勇气，山里的石头逗着水慷慨，让它绽出一朵朵生命的花，一齐奔，一合唱。而水，也给硬朗的山，缠上了几分暖热。

里河不宽，最窄处不外一米，有一棵树的树枝伸到对岸，在对岸又生了根，当地东谈主称“木龙过江”。峡谷深得望不见头，一伸就是二十多里。两岸石壁上长满了树，树长得强盛，蜿蜒的枝干扭着劲儿，一看就知是长了好些年初的。当地有一种树叫“九把斧”，说它质地硬得很，得用九把斧头智商砍断。底本，翰墨里的夸张，竟藏在这山野的草木间。

走在青山绿水间，脚虽累，心却被好意思景填得满满当当。每一处显眼的景致，皆有个美妙的名字：巴岩子吊水滴、小矛坡、大小转角楼、仙东谈主岩、三谈河银洞子、野羊天、风洞坪、坛子岩屋。这些名字或村炮或时髦，却皆透着股水灵劲儿。就说“大小转角楼”，这条路绕来绕去，眼下是峭壁。许是当年有东谈主走得怕了，便给它取了这样个暖乎乎的名字，像家里的屋檐。众人以为贴切，背瞩目物走在上头，竟也少了些慌，多了些安稳，便随着叫开了。一传十，十传百，日子真切，“大小转角楼”就成了这山里的一个标记。

我常讨论一个问题：东谈主类是先有谈话，照旧先有翰墨？念念来该是谈话在前，它是在特定水土里长出来的，带着水灵的生命力。里河的山山水水间，就孕育了许多这样活泼的谈话。小罗说他养的几十只羊皆赶上山了，我问：“还找获得来吗？”他笑答：“当今皆成野羊子了，野羊子当放箭哩。”抬眼望对面峭壁，仿佛真有一群野羊像箭似的穿梭，水灵的画面就在目下铺开。

在旌旗山，我听见了最原生态的说唱牧歌。一位六十岁确当地苍老亮开嗓子唱：“一位姐哟，我认呀认不得。”接着是念白：“衣上穿戴动物色，下穿白漂白，腰间罗裙褶打褶。”又接着唱：“你是不是我的幺姨妹（舍），你这身打扮（舍），谁也认不得。”歌词虽带几分撩拨，但“腰间罗裙褶打褶”一句却让我惊艳——这与《陌上桑》中“缃绮为下裙，紫绮为上襦”的时髦，不恰是旷世双娇吗？天呐，这分明是一章遗落在里河的《诗经》！河里的一块块巨石，像极了一册本未开放的大书，纸页的空洞明晰可见，藏着多数山野的精巧。

里河是生命的摇篮，既是植物的王国，亦然动物的天国。作为五里坡寰宇天然遗产保护区，罕有植物遍地可见，与寻常草木相生相伴，不显涓滴独特。路边，小罗指着一株像缀着红色珍珠的植物说：“这是七叶一枝花。”咱们坐窝围拢昔时，轻轻俯身，细数叶子的片数，用手机拍下这相遇的倏得，惟恐烦躁了这份静谧。它与“头顶一颗珠”“江边一碗水”“文王一枝笔”，并称里河四宝。

落叶铺就的山间小径，洒落着串串动物脚印，或似桃心带细裂，或圆阔藏尖爪，或如倒心括号，各有姿态。小熊指着一个嵌在土壤里的圆阔蹄印说：“这是熊来过的。”脚印下方是斜坡，贫苦可见一谈光滑的脚迹，念念来是野兽常走的旅途。

“熊出没！”三个字刚冒出来，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。小罗似是看出了咱们的垂危，忙劝慰谈：“不消记念，熊仍是往峻岭去了。”他说，熊三月下山吃竹笋，秋天到中峻岭寻板栗、橡子，野竹枯了便捕食小动物，实在没吃的也会啃草。等冬天大雪封山，就找个岩穴蛰伏，一觉睡到开春。

四

小罗说，咱们眼下的这条路，从前是遑急的交通要谈。大九湖还没建造时，何处的村民常沿着这条路下山赶场，到当阳、大昌采购生涯用品，早出晚归，一个走动要耗上整整一天。

进山没多久，遇上一处悬泉瀑布，小罗指着桥下的水潭说：“那是我小时分放猪的所在，咱们常把猪摁在水里沦落，猪可会游水了。”

仔细熟察那水潭，我不由得惊讶——这不就是柳宗元笔下的“小石潭”吗？信得过的全石以为底，从前总疑惑哪有那么大的石头，以为柳诗东谈主是夸张，如今亲眼所见，才知竟是果真。何况这样的石潭不啻一个，照旧连环套似的一个接一个，像极了一串葫芦，就叫它“葫芦潭”吧！顿然为这顿悟如获至珍，竟以为我方灵巧了几分。难怪古东谈主说“智者乐水，仁者乐山”，底本晓行夜宿不仅仅消遣，更是让东谈主在山水间变得通透、温润。

小罗说，他们小时分常进山烧白炭，背到山外卖了，再背着衣食住行追想，山路的险峻早已刻进了记挂里。

山林于小罗而言，就像自家的院子。一进山，他就像一尾鱼，在江山间自若游弋，浑身透着风物。许多山里的有数事，随口就能从他嘴里蹦出来。他更像个魔法师，从随身的背包里不断掏出巧克力、鸡蛋、馒头、榨菜，还有水，满满当当的东西，他背着却像空入辖下手相同唐突。

在河畔，他给了咱们一个惊喜，用干树枝，生起火，给咱们烤馒头和鸡蛋。馒头放在烧烫的石头上，外酥里嫩，鸡蛋烤得冒出了油，是我平生吃过最佳吃的烤鸡蛋。吃完后，他把柴火扔进河里，用水浇灭灰烬，再把通盘垃圾装进袋子，一齐提着，直到走上公路才丢弃。

五

五东谈主同业，前呼后拥。我和艳子这两个女中骁雄，总算一步步走出了里河。

多亏了路友们一齐经管，我走得虽慢，倒也脚不酸腿不痛，仅仅右上臂难过酸胀。细念念之下才恍然，进山时，小罗专诚为我砍了根手杖——那是根带着浅褐色纹路的木棍，表皮还留着簇新的砍痕，持在手里糙中带润，恰恰贴合掌心的弧度。全程右手牢牢攥着它借力，每一次爬坡下坡，它皆稳稳顶在身前，替我分摊了泰半山路的分量。

这根平素的木棍，本是山林里一株自若孕育的小树，沐风饮露，姿雅间好像还栖过飞鸟，若无东谈主烦躁，多年后好像也能长成参天使态，撑起一派绿荫。可它偏巧生在路边，等的就是这场与东谈主的相遇，宁愿被削去枝桠，成了我险峻山路上的因循，每一步皆稳稳接住我歪斜的力谈。可我刚踏出里河，就将它丢弃在路边，像丢弃一件无须的拖累。

此刻，羞涩与谢意交汇在一起，在心头千里甸甸地漾开。念念来它好像会在风雨中冉冉蜕化，或是被下一个路东谈主拾起，又或是恒久留在那片草丛里，沉默见证着进山出山的脚步。而我，却再也无法弥补这份对山林赠送的亏负，这份傀怍，像一根细刺，轻轻扎在心上，挥之不去。

回望里河，江山爱静，宛若一幅静置的水墨长卷，看不出涓滴海浪，仿佛千百年间什么皆未始发生。唯有躬行涉足其间，方能窥见其深藏的灵动——泉水撞击岩石，泠泠之声清越似玉，穿透薄寒；异草奇花遍布两岸，暗香悄然盈袖。又恰如一曲中国古典舞，看似裙摆轻扬、设施安详，含蓄内敛得不着脚迹，却在回身、抬手、旋袖的隐微之处，藏勤恳量与韵味。它莫得春的躁动、夏的张扬，却以活水的婉转、草木的千里敛，将灵动与稳固藏于千里静之下，在静默中彰赫然极致的韵味，恰似中年东谈主生，于岁月千里静中寻得身心归处。

穿越里河，像是赶早体验了全部生命的旅程。走出里河，里河却逐渐地走进了我的心里。

作家简介：周善梅，重庆市作协会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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